2001年10月,布鲁斯·鲍文开始为马刺打球。那是马刺经历时代改换的一年。首发阵容里换了三个人。老射手斯蒂夫·史密斯,法国新秀托尼·帕克,鲍文是这三位中最不起眼的部分。当时,有人会预测到帕克的杰出——这孩子的天才和俊秀一望而知,可以让人忘记刚走掉的德里克·安德森。至于鲍文,没人想到,他会成为马刺队史最光辉时代的成员之一。因为那时他已经30岁零4个月了。
他是个没有过去的球员。除了在迈阿密的一年主力生涯,29岁之前的履历一片空白。但是他的到来改变了一切。在此之前,马刺的3号位分成两半。一半是丹尼·费里投几个三分球,一半是西恩·艾利奥特按着腰拼命跑几个来回。鲍文,就像《低俗小说》里头处理邦妮事件那个老头儿一样,把艾利奥特和费里请出了艰难的困境,三下五除二把血肉模糊的地板扫得一干二净。波波维奇把一个首发位置安心放在他手里。加上托尼·帕克在1号位盯了下来,马刺此后三座冠军的首发位置,在2001年已经五定其三。
如前所述,他开始为马刺效力时已经30岁。所以他仿佛一开始就这么老,从来不曾年轻过。他从来不会犯年轻人的错误。他的细密周至和他的阴险诡诈,贯彻他在马刺的整个生涯。他在马刺打到第三季,就已经树立了联盟历史上最坏球员之一的地位,和约翰·斯托克顿、丹尼斯·罗德曼、比尔·兰比尔、约翰·萨利那堆名字搅在一起,令人避若蛇蝎。他和斯托克顿一样,表情呆滞得像戴了副面具,但手脚或其他部位正扼在对手最难受的区域。这大概就是他此后在职业篮球历史中的形象。
和之前那些无恶不作的前辈一样,他有着异乎寻常的聪明,混合着阴险细密的狡猾。如何在上场时间中分配体能,如何和队友沟通,如何选择,在各种突发场合应该做什么,他的一举一动都精确而有分寸。他几乎不犯错误,极少赌博,不尝试那些有风险的勾当。随时随地在寻找队友,尤其是邓肯的帮助。他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,了解不同的对手最痛恨的东西是什么,也了解如何在全场比赛中,保持让对手痛恨的状态。在做坏事方面,他就像一个心理学家。
他的以往历史被一一翻出,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事。被热签下,开掉;再签,再开;被凯尔特人签下(在那里,他和比卢普斯做过搭档);被76人签下,从76人交易到公牛,被公牛开掉,被迈阿密再度签下。帕克说起他在法国的往事,说他在当地联赛是个超级得分手。这些历史,听来令人恍若隔世。就像你被告知,如今门前一丝不苟砌墙的师傅,当初是个吸大麻调烈酒染红头发的朋克青年。然而,这些案例并不算夸张。想一下阿奇巴尔德、麦克戴斯这些从绚烂瑰丽凝至朴实无华的故事好了。在沉静到黑暗里之前,鲍文也经过了一段驳杂起伏的道路。只是我们都只看到他职业生涯的后半段,那些他成熟、老去、变成老妖精的年代而已。
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球员范本。在他之前,如果你要举一个“纯粹防守专家”,鲍比·琼斯、迈克尔·库珀和戴夫·德布歇是最好的例子。但是,他的出现,足以代替这些人的名字。并非他的成就已经足够高,而是他足够典型。他比琼斯邪恶得多,比库珀坚挺得多,比德布歇纯粹得多。
他和罗德曼是NBA历史上防守黑白两道最通吃的阴谋家。他没有普林斯的长臂或阿泰斯特的身板。他的身体素质只是一般偏下,而且早早过了三十岁是个老头儿。他赖以生存的无非是那些最简单的东西:
对假动作的判断力、对投篮者的干扰、预判对手的跑动线路、无球防守时可以轻松延阻对手的要位、尺子刻度一般精准细密的防守步伐,以及柔若无骨跗骨之蛆般的身体。在赛前,他研究对手,解读对手的偏好。比赛中,他逼迫对手往协防陷阱里走,做出最准确的紧逼,逼迫对手到不舒服的地方接球。他有许多疑似的身体接触,但很少犯规,因为他太了解裁判、对手和NBA的规则盲点了。
除此之外,他还是联盟防守大局观最好的球员。在堵中放边,诱使对方朝底线切入、从侧面逼近对手、和邓肯合围压迫对手这几个环节,他做得无比出色。他随时了解队友在哪里,知道怎么把对手骗到死角里,知道对手要在何时发动进攻。最后的最后,还有他那些邪恶阴险、为非作歹的动作。
他是一个完美的反派角色,就像所有电影里那些长生不死、阴谋诡诈、除了跟主角作对啥都不干的家伙一样,仿佛天生使命就是来衬托主角的。所以,如果你需要找一个“无恶不作、损人不利己、完全为了扼杀你的球员而生的家伙”,那就是他,布鲁斯·鲍文了。
唯一的遗憾:大多数时候,都是主角们在衬托他。
在那些夺冠的年份里,2003年,他防过科比;2005年,他防过雷·阿伦、马里昂和纳什。2007年总决赛,他去对付勒布朗。时代最强壮的怪物、最精纯的射手、最狡猾的快下能手、最风流倜傥的控卫和最难以捉摸的得分机器,他都一一历练过。他不是没有被对手击倒过,但是,他总是可以在被对方投中后的下个回合,面无表情的回到半场,继续施展他百宝囊中的种种暗器。他的努力可以贯穿整场比赛,整个系列赛,一整个赛季,以至于在马刺的八年。如果说,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邓肯更稳定、更不动声色的石灰岩,那就是他了。对他来说,坚韧和阴狠已经成为常态,甚至不必刻意为之。
当然,如前所述,他的恒定来自于他的聪明。他是马刺血液温度最低的射手。2003年对湖人系列赛第二场的单场7记三分球,2005年总决赛第二场的4记三分球,第七场最后时刻右翼45度接邓肯助攻后拉开分数的三分球,2007年总决赛在克里夫兰首场吉诺比利7投0中那晚他的4记三分球。除了这些毒针,他还是马刺最好的外传内吊球手,最有分寸的站位拉空间外围接应手。35岁之后,他一高兴还会给人们看看他的底角急停跳投——虽然少之又少。
2002年到2009年,七季之中,他一共缺席过三场常规赛。2003年到2008年,五次第一防守阵容。当然啦,他的邪恶留在场上令乔治·卡尔们没事抱怨,在场外他热中于慈善。似乎篮球在他眼里只是一份工作,邪恶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。他就像一根鱼骨头,哽着整个联盟的咽喉,而且历久不去。他成为了马刺的一部分,化石一样惹人憎恨又令人恐惧。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。他和斯托克顿一样,直到38岁还保持着健康。妖怪刀枪不入,世界只好等他老去。
然后他就真的老了。直到老了,他还能够拿来起点作用——作为筹码之一,换来理查德·杰佛森。他就像个标准的棋子。然后,退役了。
有一部分东西将随他的退役而离去。2001-02季以来,他、帕克和邓肯每晚联袂出场已成惯例。马刺的稳定,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他们三个人的底座,外加吉诺比利的飞扬之上。而2009-10季,他的离去,邓肯每逢背靠背的休息,一切就像鲍文刚来的那季一样:他来时带来了一个时代,走了也带走一个时代。
最重要的是,他带走了这样一种东西。如你所知,任何一支胜利之师,都需要一个邪恶,或者貌似邪恶的家伙。一个险狠、诡诈、负责担当小人的坏蛋。丹尼斯·罗德曼、约翰·斯托克顿、兰比尔、奥卡利、萨利、麦克丹尼尔、安东尼·梅森。这些人意味着凶狠、恶毒、持久和坚硬。过去八季,鲍文一直是马刺最坚硬、最邪恶的部分。他像西斯帝君似的,用邪恶的黑暗原力把对手裹住。离开了他,马刺余下的这群人充其量是群小打小闹的白面书生,在抖擞些坏事让人闻风丧胆方面,他们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了。
布鲁斯·鲍文就这样离开了。他是一个完全站在偶像对立面的人。天生贵胄,才华横溢,意气纵横,飞扬跳脱,玉树临风,这些偶像剧的段落,他身上一丝儿都没有。他身上只有坎坷生涯、阴险诡诈、不动声色、坚韧沉默、险式损招。没有轻逸优雅,他代表着篮球世界险恶、现实的那一部分。他仿佛是从泥淖中爬出来的人物,靠着天之骄子们不屑做的所有本事,在这个现实主义的世界里生存,而且居然取得了成功。很多年后,他会成为一个典型角色,就像我们如今称呼比尔·兰比尔一样,提示着这个世界无趣的道理。世上并不全是阿喀琉斯、哈姆雷特和西门吹雪,也有瑟息替斯、伊阿古和唐门暗器的。